2022年9月17日 星期六

李怡: 不能忘記的過去

轉載: 李怡《失敗者回憶錄0916》,2022年9月16日

想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過去
 
「想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過去。」講到反送中,一位讀友這樣說。我知道許多香港人都有同樣的心情。
 
「想忘記」,正如一個你摯愛的人死亡,你要走自己的人生路,就不能讓這個你摯愛的人一直在腦海盤旋。一個曾經給你自由和無數機會的城市也一樣。它死亡了,你也不能永遠停留在懷念中。你或離開,或要適應。
 
「又不能忘記的過去」,是因為這段過去無比壯烈。它是一段歷史的斷層。它不大可能會再次出現。它的結局是一個悲劇,但誰能料到它不會成為未來的生機?
 
不管怎樣,真實必須記下來。誠如捷克作家昆德拉說:「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2019年6月9日一百萬人參加反送中的和平遊行。包括我在內,那時誰都不認為示威行動會有什麼成果。當時我說:「我們走出來,只因為我們是有尊嚴的人。豬被殺還會叫幾聲,人豈能不如豬,默默地任憑惡法宰割?我們怎能容忍一個人人有法律保護的社會,淪為人人赤身露體任憑強暴的社會?」
 
果然,一百萬人示威沒有用,林鄭政權仍然決定6月12日將法案在立法會建制派護航下硬闖。於是,6月12日早晨開始,大批市民湧往立法會,阻止開會。警方下午使用武力,發放200多枚催淚彈和橡膠子彈,80多名示威者受傷,有些傷勢嚴重。立法會暫停開會。林鄭在15日宣布暫緩修例。
 
6月12日這一天,是反送中運動中警方使用過度武力的開始,是警民衝突的開始,也是勇武抗爭產生了成效(阻止法案通過)的開始。波瀾壯闊的反送中運動,就以這一天為起點。
 
接下來整年發生的事件都令人震驚和意想不到。6.16爆發兩百萬人的示威遊行。港島從東區到金鐘,所有馬路和地鐵站都擠得水洩不通。我因年老,朋友就建議我坐計程車到灣仔加入遊行隊伍。但即使這樣,因人太多,行走像蝸牛蠕動。走了兩小時,也只走了一小段。我因疲累就回家了。
 
6.16兩百萬市民提出五大訴求:完全撤回《逃犯條例》修訂草案、撤回當局對6.12的暴動定性、不檢控所有被捕示威者、追究警隊濫權、林鄭月娥辭職下台。
 
兩百萬人的訴求,政府仍然置之不理,警暴與抗暴事件就連續發生。7.1衝擊立法院,7.21警方放任黑社會在元朗無差別地襲擊路人,8.31在地鐵太子站車廂內警察亂棍毆打乘客。9月15歲少女陳彥霖的全裸屍體在海面被發現,政府急急將屍體火化,說她是自殺,而她是一名游泳健將。11月22歲科大學生周梓樂在警民衝突期間,從三樓停車場墮下重傷不治。他手腳無骨折而軀幹受重傷。他的死因受到多方質疑。
 
中文大學和理工大學爆發警方與抗暴學生的激烈攻防戰。學生被圍困和用各種方法逃脫,香港市民則群起對學生支援。此外,又不斷傳出被捕的抗爭者在拘留處被虐打、被強暴的消息。每天電視和網台直播的畫面,與次日警方記者會的謊言,從根本上改變了沉默大多數的觀念。
 
我每天看著電視畫面上警察對抗爭者的暴打,施放催淚彈、橡膠彈甚至真槍實彈。我憤怒,對年輕人的勇武抗爭感到痛心。許多個晚上,我緊盯電視,想看到中大、理大攻防戰的發展,想看到年輕人脫身和被救援。我流著眼淚,心裡叫那些年輕人不要以卵擊石地衝擊呀!但我說不出口,也寫不出來。因為我知道這些勇敢的年輕人,在和平的手段用盡而得不到政府的回應時,他們只有在抗爭中才感到自由,才體驗到不相識手足的真正友誼。
 
好幾次,我忍不住要走上街頭和勇武抗爭者站在一起,在精神上支援他們。但我被一位年輕人阻止了。他說你去只會增加抗爭者的負擔。因此,除了大遊行之外,我只參加過一次銀髮族支援抗爭運動,以及一次全港手拉手的人鏈活動。
 
整年反送中的歷程,已經有許多文字和視像報導,我也已將這一年的評論匯集成書。這裡就不重複敘述了。但有些數字也許應該留下來,就是反送中運動到2020年3月為止,共有超過七千人被捕;2019年6月到9月,有256宗自殺案,和2537具「屍體發現案」。這些屍體是怎麼會出現的?關於抗爭者被虐待致死並非法「處理」,在香港已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社會共識。
 
2019年之前的幾年,香港政治、社會、經濟在中國大陸的侵蝕下,已經使我這個在香港生活了七十年的人感到陌生了。想不到2019年香港人為社會權益奮起抗爭,那種獻身精神,也使我感到陌生。前者這種陌生令我沮喪;後者這種陌生令我驚異。我自問對香港人的特性有深切了解,香港人精明,在守法中很懂得轉彎,到了世界各地都能夠生存,善於趨吉避凶。但怎麼會在這一年變得不顧個人利益勇於為促使社會改變而犧牲呢?
 
對於當時83歲的我來說,這是全新的認識。香港人覺醒了。強權可以壓制覺醒了的人的行為,但壓制不了這種覺醒。一有機會,就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比如,英女皇逝後,那源源不絕的人龍和花海,就是民心所向,也是對強權的無聲抗議。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