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


凌晨四點二十六分, 銅鑼灣。

寒風捲起沙沙的枯葉, 吹拂整條空蕩蕩的老街, 車子左右兩排黑壓壓的停靠著, 沒有路人, 只有一輛閃著警告燈, 車門對準唐樓的樓梯口。坐在助手席的一個女人抽著煙, 呆呆的望著倒後鏡。

一陣喧鬧聲, 驚醒了沉睡著的街頭。三個黑衣人, 拖著一個穿著灰白花格子襯衣的男人, 從樓梯走了出來, 然後一陣廝殺般的叫喊......

三個黑衣人正朝著車門走去, 那女人丟下燃點著的煙卷, 伸手拉開車門的按鈕, 其中一個黑衣人把後門打開。這時候, 一個棕色皮膚的高個子從梯間出現, 走在街上, 放聲一句:「不要給我再看見你碰她一根髮!」然後頭也不回, 便彎身走進車裏。三個黑衣人亦步亦趨, 一個竄進軚盤前, 使勁地踩著油門, 車子疾風也似地駛去。

遊戲機中心、壽司店已打了烊的銅鑼灣, 再次歸於平靜......

1.

這是一個關於富士山的故事。要看見富士山的全貌, 而且要清楚看見深藍的天空, 山頂白溰溰的積雪, 像明信片一模一樣目睹整座山, 大概要看閣下跟富士山有多少緣份了吧?

不要誤會, 這裡沒有介紹伊豆田園風光的衝動, 沒有日本菜吃, 也不會拍幾幀風景照片, 然後跟文字放在一起。與其看旅遊書, 倒不如行萬里路, 接觸第一手經驗, 又或者乾脆閉起雙眼, 跟導遊的腳步走。

第一次有人告訴我, 黑澤明的《秋刀魚之味》原來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秋刀魚, 那時候, 簡直感到不可思議。事過境遷, 今天再有甚麼不可思議的想法的話, 大概也是一種罪孳吧?

該死的罪孳......

2.

「...多雲、有霧及有幾陣微雨。日間短暫時間有陽光,最高氣溫約22度。吹輕微至和緩東風,離岸海域風勢間中清勁。展望下周初天氣轉涼,環保處預測各區空氣污染是...」

打開窗簾, 屋外隔壁相連的另一座樓宇之間是一個小平台,小平台堆滿了陳年的膠樽、發霉的內衣、破爛的舊報紙、包裹著的衛生紙, 上面是撕開了的避孕套封袋, 當然還有用過的、看起來重疊疊苦倦無力的避孕套, 在垃圾堆中,算比較年青的了。

街道上車聲、人聲、工程發出的噪音早已亂作一團, 掩蓋了床邊的電台廣播。中午前雲層夾縫中反射兩邊商廈玻璃的光線, 想向遠處多看一眼的興緻也索然了。文文輕輕撥一撥右邊的頭髪, 「死蠢!忘了脫耳環便睡著了。」文文的嘴邊不自覺地說了一句話, 欠欠身子,把窗簾撥回原處。房子裡沒有開燈, 靠的是映進窗簾內的柔弱光線, 顯得很暗淡。

電話響了二三十秒了,文文懶洋洋的推開床上的薄棉被,打開黑線間的Chanel手袋,裡面有一隻Cartier腕表, 兩部手機,一部是白色的,一部是粉紅的。文文扭開白色的一台:「唔.....」
「會呀.....十二點半左右吧!」
「OK,回去之後打電話給你啦......Bye!」
文文把白色的浴巾一邊裏著身子,一邊把掛了線的手機擲回那Chanel手袋裡。

3.

「...這是一個遙遠的神話, 希臘的確是一個神話的國度, 歐元大跌, 都是由希臘開始的禍呀! 西方文明的搖籃, 也從這個國度講起...」

奥山明遠也聽著電台廣播,他沒有到過希臘,也對希臘沒有多大興趣,但記得小時候看課外書的時候,奶奶坐在安樂椅上,也曾講過一兩個神話故事,只是當時還不知道那些神話其實來自希臘。

想起希臘神話,便想到西緒福士(Sisyphus)這個人物。

西緒福士因為太聰明了, 天機算盡太聰明, 使希臘諸神不悅,決定要教訓他一頓。諸神要懲罰西緒弗斯,使他雙目失明, 並且要他將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可是,每次他用盡全力,大石快要到頂時,石頭就會從其手中滑脫。這下又得重新推回去,周而復知,從此幹着永無止息的勞動。

奥山跟坐在一旁的老朋友方南生剛剛在冰室點了茶餐, 熱鴛鴦已熱洪洪的送上來, 奥山放了半茶匙白糖, 望著攪拌著的鴛鴦, 兩個人一時沒有說話, 只聽見收音機的聲響, 幾個茶客, 有一個高聲講手機。星期二的上午十一時, 來的茶客一般不是三三兩兩的, 都是一個人自己來。只有奧山和方南生是一塊兒的。

「要不要加點糖?」奧山問。
「不要了, 阿華田已經夠甜。」
「希臘神話聽過沒有?」
「咦.......甚麼?」
「噢, 我是說後面播的電台節目說的......」
方南生想也不想便隨便說了一句: 「澳門也有個賭場叫『希臘神話』吧......小時候唸世界歷史, 也聽過電台主持講的西緒福士...... 」
奧山靜靜呷一口鴛鴦, 呼了一道氣, 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西緒福士的, 只有不平凡的人才可以......不要因為自己每天被迫幹著永無止息的勞動,便說自己是西緒福士,那未免自大狂想了一些。

「你首先要審度一下:『朋友,你有沒有西緒福士的機智,能夠囤積大量財富?還有,在神的面前,你膽敢欺騙對神的承諾嗎?』兩方面皆搖搖頭的話,對不起,你沒有西緒福士的風骨,即使幹搬石頭這等粗活, 諸君也可沒有資格呢!」

方南生搖搖頭, 嘆了一聲:「現實的我們,只有乖乖的繼續搬石頭,不過心中總有一個夢吧,只是夢並不是憑空想像的,天天動著同一塊石子,日灑雨淋,比較踏實的人很自然會想:『唉呀,有一天我爬到高山上,如果可以把大石擱在一旁不顧,看看遠處的風光明媚那就好了,以後不用再管那塊又笨又重的傢伙真好』。這個想法很自然吧?」

「如果是這樣想的話,西諸福士實在顯得格外偉大吧?即使如此機智的人,推著石子上上下下,就是沒有這丁點兒想法,專心致志,心無旁騖,這種人,還不叫偉大麼?」奥山有點不以為然。

「你的講法是說得過去的,只是,這個世上有太多沒有機智的人,每天卻要像西諸福士般,只問耕耘,推著石子往山上去,沒有其他選擇。這世界,有太多不公平了!」

奧山皺起眉頭,瞪著方南生說:「這樣說不公平是不正確的!世人看見自己的待遇沒有身邊的人那麼多,便說這是不公平。出生的環境不同,你比我富有,便說世界欠了自己。公平與不公平並非這樣定調的!」

「出生的時候雙腳便註定不能走動,那是不公平嗎?」
「那要看社會怎樣對待他們了。復康巴士在他們住的地方守候著,然後一程送到公司和學校的門口。你看,自己開車還沒有那麼方便,你得先要到停車場取車,到達目的地後還要找個地方泊車。沒有開車的人呢?你得要擠公交,擠地下鐵路,到了站還要自己汗流浹背走一大段路。復康巴士有自己專用的地方,推輪椅的人有自己專用的洗手間。可是你會因為他們有這樣較舒適的待遇,便說這個世界很不公平嗎?」
「大概會認為他們很不幸吧!」
「現實上男人平均比女人多吃一些,女人點一個常餐,牛肉麵還有半碗吃剩;男人點一個常餐,牛肉麵吃光了,湯底也幾乎要喝光了,還想多點一個蛋撻果腹,於是結帳的時候,女人付二十元,男人付二十四元。你說,這是不公平嗎?」
「最近還興起一個新的遊戲規則:你點菜的時候,如果你說一句『少飯唔該』,結帳的時候可以少付一塊錢呢!吃得少的人有福了,假設大家點的碟頭飯是一樣的,吃得少的人每頓飯可以省一元。」
「對了,遊戲規則才是關鍵所在。從制度上、立法的程序上去看公正與不公正似乎較恰當......」
方南生像忽然有所感的,搶著說道:「像我上小學的時候,已經知道有些同學註定長大後要做跑單、推銷的工作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總是坐不定。要他安靜的按照規矩和程序完成一份筆試,是跟他的品性過不去。」
「有些人要他坐下來,雙腿動也不動的做事,無形是一種受罪。」
「我的老闆就是了,坐在沙發上不到兩分鐘,就嚷著要約人外出談公司大計!安坐辦公室查電郵、打文件,對他來說是一件苦差。」
「小心這會給人利用成為開小差的藉口!」奧山似乎帶著不屑的眼光地說。
「小學三年級,鄰座的同學在筆試時老是看著我的考卷。我實在看不順眼,一手推開他的肩膀,誰知力量大了一點點,他便跟著椅子一起倒地。老師見狀,不由分說,把我逐出試場。」
「你沒有嘗試解釋嗎?」
「當時候的我,像個啞巴,校園裡,誰少說話,就是乖孩子。大人都是這麼說的。所以在學校裡我甚少說話,當然沒有勇氣去解釋了,於是只有啞忍。」
「後來筆試的成績怎樣?」
「鄰座的同學拿了九十分,我呢......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昔日的價值觀鼓勵這樣的不公平發生。今天大家都經歷過那些遭遇了吧,社會又出現另一個逆轉:要大吵大鬧才能夠得到回應,要大聲疾呼,別人方知道你受委屈了。」
「只是有些人,他們在社會裡能夠發出的聲音微乎其微,很少人認為有必要聽他們吶喊吧!」方南生帶點無奈地說。

4.

吃過飯, 奧山返回寓所, 打算洗個澡, 然後換一套整齊的衣服。他總是喜愛穿一件薄薄的米色外套, 他說因為方便放一副老化眼鏡在左面的口袋, 也同時想放一個手提煙蒂盒在外套內側的口袋。手提煙蒂本來已經很精巧, 薄薄的一個小盒子, 比煙包更小。然而老化眼鏡盒子也不遑多讓, 盒子的厚度只有一厘米。等巴士的時候, 奧山隨手打開一本小書, 是弓場隆翻譯的投資讀物《自宅にいながらお金持ちになる方法》, 但翻不到兩頁, 巴士便來了, 奧山輕輕把書本插在外套下襟, 眼鏡接疊起來, 可以輕易放進盒子裏。這些有如機械般的動作, 對他似乎早已駕輕就熟。

這是一輛接載屋苑住客的穿梭巴士, 不過所有乘客無一例外要付車資。住客一般都有一本車票, 省卻零錢找贖的時間, 而且以車票付車資費用較平宜。但是奧山剛好就是沒有帶車票, 也沒有零錢。甫上車, 奧山操著帶著口音的廣州話向司機打個招呼:

「唔好意思, 有冇得找呀?」
司機猶疑一會,把車停定,翻開軚盤一旁的小提包,一時找不到著落。「你等一下…」

奧山接上一句話:「我買車票也可以….」
「買車票每次要買十張,一本要五十五元。」
奧山想了一想,才說道:「待會才找錢給我吧,先收我十元,後面的人都等著我。」

司機點了點頭,回過頭便開車了。斷斷續續的停了幾個交通燈位,到終點站時,已經是十來分鐘了。乘客下了車,只有坐在前頭的奧山還沒有下車。司機正想轉身翻弄那個小提包,奧山便說:「對不起,我還是買月票好了。」

拿回那張十塊錢紙幣,奧山遞上一張一百元,一個五元硬幣,大家都感到好辦了,司機一手送上一疊十張的車票,另一隻手撿起一張五十元。奧山鬆一鬆,輕輕說聲:「唔該晒!」大家點了頭, 奧山下了車。

回到家裡才想起,這趟分明沒有付車資。但奧山心裡想:「我並不是有心騙他的。無論如何我並不是有意的,雖然確實佔了便宜。」但事實上人家或者會感到奧山讓司機分了心,都忘了付車資這回事。

想起報章上法庭版一則新聞:一個中年已婚男人與同居的桑拿女郎鬧翻了,男人要討回借給女人的一筆錢。女人說:「我沒有欠你的,吃飯、上床、看戲,每次給我幾千文只不過足夠我零用!」女人不感到自己欺騙了男人,但男人的腦子裏總是想:「只有你騙了我幾千元還可以這樣理直氣壯!」

5.

方南生跟奧山明遠相識了兩年, 他們在一次日港友好協會舉辦的足球友誼賽認識。方南生以前做過鞋匠, 曾經有段時間, 在軒尼詩道舊三越百貨公司對面的唐樓擺過街邊檔, 每天替路過的人擦亮鞋子, 替女子修理高跟鞋。後來崇光百貨開業後, 銅鑼灣越來越旺, 生意做過停不了, 於是延長營業時間, 每天十時過後, 更在路邊賣小說。那時候亦舒、衛斯理的小說最多人捧場, 賣書賺的外快也可以照顧一日三餐。不過隨著地價上升, 唐樓不久要拆卸, 重建後的「電業城」業主不容許他繼續在路邊繼續經營, 於是決心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