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老師。
30年前,你可以在課室理直氣壯講一句:「打倒鄧小平」、「打倒李鵬」。
30年後,如果你在課室講一句:「打倒習近平」、「打倒林鄭月娥」、「打倒警察」,可以想像,你會接到連串投訴,最後可能連份工、連做老師的資格都保唔住。
30年後,有一樣嘢叫Facebook,你打幾隻字諗住抒發吓感受,或者轉發一個所謂「朋友限閱」的貼文,但原來背後有好多對眼睇得到,之後投訴就到。
今時唔同往日。
「因為,六四事件在香港社會早有公論。」30年前,八九六四已入行教書的鄧振強校長說。
今夕何夕。
將於今年8月31日退休的鄧振強,是中學校長會主席,他以個人身分接受眾新聞訪問時說:「去年,我也被人投訴。」
1982年畢業於香港大學政治和歷史系的鄧振強,是天水圍香港管理專業協會羅桂祥中學校長,他由1994年創校做第一把手至今近26年。既是HKMA旗下學校,鄧振強當然深明管理之道的重要,尤其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關係。
去年11月,校園戰役全城關注,鄧振強寫下香港家書,懇請社會賢達及有識之士,不要再說放棄年輕人,「我期望的反而是:年輕人不要放棄我們,不要放棄香港,不要放棄希望。」 理大那晚(11月18日),他和多名中學校長到校園接走青年,「當天下午我打給楊局長,表達了我們希望入校園,他很快回覆說可以安排。」
鄧振強擅長跟人溝通,曾有連登仔質疑他是「親共校長」,他的舊生群起替他平反。他所屬的中學校長會,有56年歷史,非西環直屬校長組織,「我哋唔係好多接觸,有的都是禮節性。」去年反修例風波、6.12之後,鄧振強以個人名義和多名校長聯署,要求政府擱置修例。
去年9月初,全港多間中學有學生罷課。之後,鄧振強收到校監告知,有家長向教育局投訴他在9月6日,讓穿黑衣的數十名舊生進入學校。投訴人質疑他縱容學生,把政治帶入校園而沒有加以制止。鄧振強需要提交書面報告,向校董會解釋事件。
鄧振強在報告寫道:「2019年9月6日,有過百名以穿著黑色上衣為主的校友回到學校。為了避免校友在門外聚集,造成道路阻塞及引起不必要的衝突,對毗鄰的天水圍天主教小學和社區構成影響,所以校長容許進入禮堂,參與由兩位駐校社工負責的輔導活動中第一項的祈禱環節。」
「祈禱環節結束後,校長和校友作了短暫交流,希望聆聽他們對時局的意見。作為全港中學校長會主席,校長肩負起『促進官民溝通』的社會責任,答應如日後有機會和行政長官或政府高層官員會面,必定會反映他們這些年輕人的聲音。交流過後,到了大約9時,校長便請校友離開學校,以便學校為有需要學生進行不公開的閉門輔導和公民教育活動。」
他在報告提及,當天有69位學生參與了閉門輔導和公民教育活動,學生必須呈交家長同意書。活動是為了照顧學生情緒,讓學生抒發心中鬱結。他亦針對學生關注事項,引導學生進行多角度思考,讓他們明白任何意見都應該以和平、理性及合法的方式表達。鄧振強亦讓學生設置了有時限的連儂牆,校長當晚有跟家長教師會交流意見。
鄧振強向記者說:「我是按平常心、跟規矩做。知道當天有很多舊生回來,我知道我要和舊生對話,將他們拒諸門外的話,會形成對立。我們是按教育專業守則去做,要engage他們、唔可以迴避,唔可以閂埋門報警話有班黑衣人在門外,我哋唔會做呢啲嘢,要有機會對話先知道他們的想法。」
校董會按納鄧振強提交的報告,教育局最後裁定:投訴不成立。
鄧振強用自身經歷說:「我希望業界用平常心去看投訴。我覺得,教育局收到投訴,有責任去調查。你被投訴當然唔開心,但不要被唔開心影響你,我信大家都本住專業做嘢,會跟番機制。」
教育局日前回覆眾新聞查詢指,自6月中至12月底,教育局共收到147宗與教師專業操守有關的投訴,並展開調查。大部分投訴涉及散播仇恨言論或被指有挑釁行為,其餘包括涉及不恰當教材及涉嫌違法等。局方已大致完成調查107宗個案,其中42宗不成立(即約四成)。
教育局指,已就32宗個案採取跟進行動,包括向10名教師發出譴責信及向3名教師發出警告信,這些老師如再次作出失德行為,局方會考慮按《教育條例》取消其教師註冊;局方亦分別向9名教師發出勸喻信,及向10名教師作出口頭提示,提醒他們不應作出有損教師專業形象的行為和應尊重社會接受的行為準則。
教育局指,收到大部分有關老師的投訴「涉及散播仇恨言論或被指有挑釁行為」。校長處理時,可有困難?
鄧振強說:「校長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很難判斷。如何介定仇恨言論?說『黑警死全家』、『死黑警』,兩者之間可能有無唔同。基本上,無差別的仇恨言論就死梗,關鍵係無差別,『死全家』就是無差別、好難解釋,教育界唔會容忍;後者的話,可能是在批評一個人的行為,例如覺得某位警察的行為是暴力等,但要有個解釋說法才行。」
「比較難處理的,是假設有老師在Facebook提出政治見解、批評政府或警察的言論,有人覺得偏頗,但是否真的偏頗?學校如收到這投訴,如何判斷?教師作為一個公民的言論自由,同其他公民的言論自由,是否不一致?可能一個廚師,發表這些言論沒有問題,但教師發表卻受到專業規範。公民言論的界線,是否應有分別?」
「以前我幫教育局審書,如果地圖上中國和台灣的顏色不一樣,幾乎一定有人睇到。但老師做教材時,是有機會出現這些我介定為無心之失。但問題咁多人咁刻意睇住教育界的時候,教育工作者出現幾大壓力呢。作為老師可能覺得,咁都被人投訴,同埋投訴可能來自家長。以前所有嘢建基於信任,而家咁多投訴,背後就反映不信任。」
「而家好容易收投訴,投訴亦都好多。白色恐怖不是來自教育局,而係來自社會,因為社會有人刻意批判教育界。」
是否如文革一樣?「我唔可以咁講,文革最後有後果,這些未必有,我們都信教育局和學校仍然講專業,香港仍然講法治。文革沒法治、要你死就死,香港未去到這地步,我們司法制度仍好,只擔心有天行政權不再跟機制做嘢。」
處理投訴教師的機制,也有問題。
鄧振強說:「如教師失德,目前主要是兩個途徑投訴:第一是直接向教育局,由內部專責小組處理,之後提交常任秘書長。第二是向教育人員專業操守議會(簡稱「操守議會」),有機制及一個透明系統,必須有具名的被投訴和投訴者進行聆訊,但操守議會多年來被一些人認為由工會主導、傾向教師,質疑其公信力。結案後,議會也沒有懲處權力,同樣要交由常秘處理。」教育局指,操守議會是教育局的諮詢組織,去年6月至今年2月,共接獲160宗與近期社會事件有關的投訴/查詢。
教育局內部專責小組收到的147宗投訴,是按甚麼程序處理、小組成員包括甚麼人、可有案例參考?鄧振強指:「沒有文件好清楚說明程序及成員,只知道教育局作為教師註冊機構有權處理投訴,因全港教師註冊是由教育局掌管。」
資料顯示,教育統籌委員會在2015年發表過一份《促進及維護教師專業操守現行架構及機制檢討報告》,內容提到:「內部專責小組只由教育局人員組成,並無前線教師參與和提供業內知識。內部專責小組工作欠缺透明度,亦不能代表業界。」問題在此。
眾新聞記者向教育局查詢內部專責小組是如何運作。教育局指,常任秘書長成立由局內首長級人員組成的內部專責小組,負責審視所有涉及失德或專業失當行為教師的教師註冊資格,向常任秘書長匯報並建議跟進行動。至於具體成員名單、是否包括局長或副局長,局方未有回答。
教育局表示:「十分重視教師的專業操守,如教師被證實干犯嚴重罪行、失德或專業失當,本局會依據《教育條例》嚴肅跟進,情況嚴重者,本局有可能取消其教師註冊。」、「一直以來,教育局採取嚴肅的態度和嚴謹的尺度處理註冊教師涉及失德或專業失當行為的個案。對於每宗個案,教育局都會全面考慮事件的背景、事件本身、對學生的影響、對整個教育界的影響、有關教師的申述,以及參考過往的例子,才決定所需的跟進行動。如查明屬實,教育局會按個案的嚴重性,向涉事教師發出勸喻信、警告信、譴責信等,給他們機會改善、糾正;而在極嚴重的情況下,局方會考慮取消其教師註冊。如有關教師不同意局方取消其教師註冊的決定,可以根據《教育條例》第61條向上訴委員會提出上訴,過程公平公正,不枉不縱。由於每宗個案有其獨特性,我們不會就個別個案的內容作公開討論。」
鄧振強說:「我們都尊重教育局有權調查投訴,但可否透明些,或者好似社工註冊局,有隱去姓名的案例可以參考,至少可列出什麼是違規。現在投訴成立與不成立的個案,都不知道是甚麼,業界想知點樣先叫踩界。」教育界中人有感那條隱隱約約的紅線就在眼前,不少人為免踩中地雷,索性自我審查不跟學生討論社會大事。但,回到根本問題:甚麼是教育?
「教育界要回答一個問題:如何令下一代了解社會?」
老師和學生討論時事,可有方法保障自己?鄧振強建議:「按操守議會的專業守則:與學生討論問題時,應盡量保持客觀;要多角度,不可單純只講你的觀點,否則就是你貫輸想法,側埋一邊會好易出事。唔跟守則的話,於現在環境,被投訴的機會頗大。」
「例如討論警暴,要區分制度、還是個人問題;如說是無差別、成個制度問題的話,就要有solid ground;當學生意見和老師意見不同時,也要尊重學生有其獨立思考。」
鄧振強曾跟學生討論831事件:「我問他們是否相信有死人,全部舉手話有;我問點解,他們說了些連登和媒體的論述。但我信一樣嘢:大規模的cover up,好難做到,因為要有不同部門合作、要有不同人參與,在高度極權社會先做得到,我覺得香港未去到這個地步。那天我和學生交流了2個多小時,最後只係令學生由深信有死人,到存疑有死人。他們仍覺得有可能,因為唔信政府、唔信警隊。」
他不認同「私了」、「裝修」等行為,認為民主自由的核心是尊重個人思想和財產;學校要做連儂牆的話,不可有仇恨言論、學校不可是政治動員場地,要從學術角度表達不同觀點、分析事件起因和經過,不可只將網上的東西印出來。如果只貼政治動員宣傳口號,很可能違反專業守則。
「我沒有迴避和學生討論時事,但會選場合。如在公開集會單向講的話,未能幫助學生客觀思考,故要做很深的解說和交流才行。我希望學生有常識,懂得用事實去建構自己的觀點,而非用錯誤的資料跳入一個想法。」
「但係,而家社會好似無晒常識咁,這是我最擔心的,不解決的話會崩潰,好大危機。」
所以我認為,社會要有具公信力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在社會層面梳理整件事,要有共識才行。不單是讓新一代了解,還有之後的很多很多代人,這是歷史。如果沒有獨立調查委員會將真相還原,教育工作不會容易。沒公論、沒信任,就好多陰謀論,好弊。
鄧振強究竟是個怎樣的校長?
「我的學生覺得我保守;投訴我的,就話我偏袒學生。」
社會撕裂,身在夾縫的他,今年8月31日退休。
他說:「曾經有人覺得,保護學生福祉與止暴制亂條線可能有clash;又或者覺得,教育界在止暴制亂的旗幟上不鮮明。」
「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們要堅守以學生利益行先的使命,用寬容態度對待學生,學生犯錯也不離不棄。」
「我們,一直都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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