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陶傑《黃金冒險號》,「八十年前的今天」,2021年12月24日
八十年前的今天,日本開始統治香港,香港進入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期。
英軍苦戰十八日後投降而香港陷落,與邱吉爾看似矛盾的決策有關。
一九四一年春天,邱吉爾早已透露,日本若要來攻,香港無可防守,必定陷落。然而,日本真正打來時,邱吉爾又下令香港總督楊慕琦和駐港英軍死守到底。
意思就是:香港的英軍連同印度兵,和其他後來加拿大派來駐守的羅森上將少年軍團,雖勉強可湊足一萬兩千人,但邱吉爾早就計劃,這一萬二千人必須成為砲灰,要為香港的未來與英國的全局利益犧牲。
在同一場世界戰爭中,面對納粹的圍攻,困在法國北部鄧寇克的三十五萬英國和法國軍隊,邱吉爾卻決定大撤退,召集漁船,在運輸工具不足的困境下,無論如何也要將些軍人保存援救出來。
然而當德國大舉轟炸倫敦等大城市,邱吉爾又在國會發表演說:必全民浴血抵抗至最後一人。
到底甚麼時候要犧牲,何時要退卻?邱吉爾才是真正Be Water的戰爭策略大師。
對於香港,邱吉爾為何明知失陷也要死守?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港督羅富國已經與倫敦聯絡,認定萬一日本將來攻奪香港,香港無法防守。這一點其實早成共識。
當年楊慕琦和香港的英國官員,當他們知道自己會成為邱吉爾手上的棄卒,隨時戰死或會被日軍虐殺,心中有何感受?沒有一個人做逃兵。他們是真正「服從大局」的紳士和愛國者。
在陣亡的駐港英軍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叫做德輔爵士。
名字感到熟悉嗎?不錯,就是中環德輔道中命名的前港督德輔的侄子Sir Edward Des Voeux(港督德輔名叫George )。而此港督侄兒世襲了爵士名銜,但在駐港英軍之中,只是是一名下士(Private),與「雷霆救兵」裡,麥迪文主演的那個失蹤小兵身份相同(有貴族背景而犧牲不在人後。難怪在大陸網絡許多人對所謂武統台灣,聲稱若真的出兵,請高官派自己的子女率先去前線)。他戰死時七十七歲。
邱吉爾不認識他,雖然邱吉爾看得很遠。他知道這場戰爭日本必輸。但羅斯福已經施壓,要邱吉爾在戰勝後將香港交還中華民國,以回報蔣介石與英美結盟。但邱吉爾堅決不肯。如何應付美國的輿論?邱吉爾認為必須付出看得見的代價。於是楊慕琦和英國駐港軍隊,必須為此犧牲。
楊慕琦苦戰18日之後,自行決定投降。邱吉爾那邊反而沒有音訊,讓港督自行決定。因為對於邱吉爾,這場苦肉戲演完了,戲班自行解散,各自歸宿如何,邱吉爾這位監製顧不得了。
對於楊慕琦和香港的一批英國管治者,這是何等艱難而痛苦的決定。特別是他們投身戰場之前,對香港的華人富商社團代表周壽臣和羅旭龢等說:我們去跟日本人打仗,你們不要參加,你們留下來,我們或戰死,或進集中營,你們不必,你們與日本人佔領香港之後有限度合作,保存香港民生為重。至於合作到什麼程度,你們自己把握分寸。
這才是「大丈夫捨生取義」的儒家俠氣,也是「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的禮記精神。中國人在書本上講了兩千年的倫理,八十年前香港政權易手前後,一群所謂英國殖民主義統治者為香港人用行動示範了。
楊慕琦戰後推出香港還政於民的民主選舉法案,因在東北集中營殘虐過度,重光後不久鬱鬱而終。邱吉爾則以英雄姿態,名垂千古,而且還在戰後第二度回朝做首相。1965年以九旬高齡風光大葬。今日英國民間知道有邱吉爾,沒有人知道楊慕琦。
歷史教科書有許多不敢告訴你的重大細節。因為若以古鑑今,一旦你拒絕填鴨考試題,竟然啟動思考,就令一些人尷尬不安了。
我每次去赤柱市集,都順道一遊英聯邦軍人墓地,在夕陽映照,芳草萋萋,我曾細閱許多英軍和印度兵墓碑上的名字。他們的死難日期都在1941年底到1945年的上半年,許多死於赤柱集中營的處決,有的押往監獄外聖士提反灣海灘斬首。他們只要咬緊牙根,低調一點,多挺幾個月,就會等到重光。
但他們等不到了。
同樣是英軍,派駐在鄧寇克,與當年派駐到香港,命運可以完全不同。正如楊慕琦,那時如果他沒有奉調到香港,而是去牙買加做總督,加勒比海沒有受世界大戰波及,命運也很不同。坐鎮在倫敦的邱吉爾,在那樣的角色裏,判斷的標準也不同。這就是政治家。
在香港淪陷八十周年的日子,撫今追昔,結合現實,讀歷史要有更高的層次,才可以令歷史科變成實用的科學知識,而不是低端的情緒發洩。
在海外渡過聖誕日,我想起赤柱的軍人墳場。香港今日的天氣冷嗎?那許多灰白而冰冷的墓碑,仍在朝南中國海的暮色中無恙嗎?其中還有德輔的那個侄子老兵。多麼英勇的人。他們才是香港史上真正的精英。
若你在今年冬天去赤柱探訪,請為我再次撫摸那些墓碑。因為隔着時空契闊的蒼茫,我曾低聲感謝他們付出的偉大的一切,多麼希望他們能等到一九四五年的八月。
只是他們永遠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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