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6日 星期二

周保松: 論林鄭的新論述

特首林鄭昨天(8月5日)的記者會,核心訊息其實主要是:「整個反送中事件已經徹底變質,抗爭者在顛覆香港,摧毀社會穩定,挑戰國家主權,也即在搞革命,所以政府必須要用更強硬的手段對付示威者。」這是相當清楚的訊息,也是政府首次如此定性這場運動。

換言之,事情發展至此,林鄭及中國政府已鐵定不會答應香港人提出的五大訴求,林鄭及其他官員也絕對不會下台。不僅不會,林鄭還在記招上開闢一個新論述:香港人,你要社會穩定和經濟增長,就必須站在我這一邊,並接受我的「維穩」鐵腕;否則,你就是站在搞亂香港和否定一國兩制的另一邊,而這對你絕無好處。

我認為,林鄭這次記招絕對不是在無意義地重覆之前的東西,而是有了重大的策略改變。而這個改變,我大膽估計,是自六月以來,令她首次在民意上得分。

她的策略主要有兩方面。

第一,她不再在逃犯條例修訂問題上和記者及公眾糾纏。她選擇徹底認衰(i.e. the bill was dead)。既然已衰到底,也就不會因此失更多的分。至於那些堅定要求五大訴求的抗爭者,她也不再在意,因為她知道她不可能給出一個令抗爭者滿意的答案。

所以,在記者會上,我們見到她再次斷然否定這些訴求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最明顯是否定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而她當然知道這是最多香港人希望她做,甚至是解決當下困局的唯一可能出路。

既然林鄭不走這條路,為什麼還要開記招?更何況在記招之中,她沒有提出任何具體方案(除了警察以後會每日開一次記招)。

關鍵不在具體的東西,而在於一套關於當下香港現況的新論述。如果這套論述講得通,並能打動相當部份香港人,林鄭就有可能在回歸以來最嚴峻的管治危機中找到一個翻盤機會。這是這次記招的目的。

這套論述是什麼?

一點也不新鮮,就是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穩定和發展(唔好亂和有飯食),簡直是香港這個「逃亡社會」(逃離大陸)長期形成的深層文化基因。對許多老一輩香港人來說,安定繁榮,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遠遠比自由和民主來得重要。也正因為此,它們超越黃絲和藍絲這些意識形態分野,並成為許多香港人共同的「存在意識」(existential consciousness)。

林鄭在記招告訴所有香港人,香港正面臨兩大危機,就是社會已很亂,以及經濟正在下滑,甚至即將出現衰退。在這個情況下,只有她及她的團隊,才能平亂及阻止經濟衰退。因此,香港人應該原諒她在反送中事件的過失,讓她及她的團隊繼續管治下去,並且運用更強硬的手段來「平亂」。

這就是林鄭和張建宗、陳茂波在記招唱這台戲的主要目的。她要用這套新論述來打動香港人,爭取香港人的同情,並分化抗爭陣營,將街頭抗爭者邊緣出去。

明乎此,我們才能理解她在記招上每句話的用心所在。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要為事件重新定性。她說,事態發展至今,整場抗爭運動已經徹底變質,早已不再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而是要革命,要奪權,要顛覆一國兩制,要否定國家主權,要「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要香港「玉石俱焚」。

簡言之,這些十多二十歲的年青人,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邪惡有多邪惡。他們是搞亂香港的罪魁禍首。

這場變了質的運動,不僅會大大觸怒中央政府,而且令香港處於動亂邊緣,勢必使得所有香港人失去安定、安全、安穩的生活。

果不其然,林鄭早上開完記招,從下午開始,催淚彈便開始在各區遍地開花,一直延續到深夜而不止。香港人在罷工日,看著電視的直播畫面,很難不認同特首所說,香港真的很亂很亂啊,從天水圍、元朗、屯門、大埔、旺角、深水埗、黃大仙、金鐘、灣仔到北角,整個香港史無前例地煙霧彌漫,警察狠狠地打。

香港在哭泣。

許多年輕人,在牢房渡過他們人生最難熬的一夜。他們的父母,定必徹夜難眠。而我們,連他們的姓名和樣子都不知道。 

我們尊貴的特首一定會說,如果他們不是暴徒,警察怎麼會無端端放那麼多催淚彈?!

治亂世,必須用重典。接著下來的大規模的鎮壓、拘捕和檢控,遂變得順理成章,而且迫在眉睫。

第二,林鄭叫陳茂波用苦瓜乾一樣的臉,慘兮兮地告訴大家,香港經濟已大難臨頭,衰退在即,而零售、旅遊、飲食業很多人很快就會飯碗不保。他沒有明言,卻有意識地令許多香港人由此聯想,香港這兩個月的社會運動,正正是導致經濟變差的主要內因,而如果再這樣亂下去,香港人很快就會連飯都無得食,齊齊攬住死。

社會安定重要嗎?當然重要。經濟繁榮重要嗎?當然重要。既然重要,現在的年輕人抗爭還應容忍它繼續嗎?當然不應該。

這就是林鄭的新論述。

這套論述如果能夠打動香港人(當然不需要所有),整個社會輿論就會改變,這場轟轟烈烈、浩浩蕩蕩的香港自由之夏運動很可能就會受到嚴重挫折。(為什麼我稱之為「自由之夏」,以後另文再談。)

讀者或會問,一套論述無論說得多麼動聽,如果本身沒有合理性及沒有社會基礎支持,從而得到香港人的認可,它就不可能具有正當化的力量(legitimation force)。

是的,確實如此。一套政治論述的正當化過程,往往就是在公共場域中,訴諸人們的道德價值和道德情感的證成過程。林鄭政府在接著下來,必然會動用各種可能的手段,來令大家相信她的這套論述(包括每天的記招)的合理性。

既然如此,指出林鄭這套論述的不合理(例如自由民主制度才能令香港有真正合理的穩定),以及使得它的社會基礎變得薄弱(例如抗爭和暴力其實沒有必然關係),就是當下每位抗爭者在行動時,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

我經常問,抗爭者沒有槍沒有炮,憑什麼能夠爭取人們的支持,並且令得更多人願意加入抗爭的隊伍,從而令社會改變發生?

因為道德感召,因為我們令許多香港人見到和相信,我們站在對的一方。因為我們是對的,所以才能得到市民的認同和支持,包括許多公務員的支持。

林鄭開始明白,政府和警察之前的失敗,是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令得他們道德破產,因而不再得到人們的信任和尊重。而他們學得很快,正在努力嘗試用新的論述和政治公關來說服香港人:他們才是對的一方,因此他們對抗爭者的鎮壓,是合理的,是值得香港人支持的。而我們,沒有理由如此容易受騙及墮入這個陷阱。

因此,千萬不要輕視觀念和道德的力量,同時在行動時也須盡最大努力爭取最多人的認可和支持。

這場運動,屬於我們每一位香港人。我們要一起讓將來的歷史,記下我們的善良、正義、高貴和愛。

2019.8.6, 4:50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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