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兄搞一個日本寫生展, 把作品跟咖啡杯和三文治融為一體。銅鑼灣店展出的是水彩畫, 港島東展出的是鉛筆素描。到日本旅遊, 最能體會幽深之奧妙, 夜靜山空, 孤身迎着金風, 登上叢林古剎, 極目凭遠, 一望無際, 獨對天地, 萬物無語, 此時便明白甚麼叫做「靈魂解消的終極之美」。靈魂解消不是說歸天消隱, 而是心志得到舒展和凝聚。逐物爭競, 耗散勞累, 形神俱疲, 是以懂得收放, 方為養生大義。
離咖啡店不遠, 是港島東商業樓群, 有一處, 闢為大展館, 帳幔黑沉沉的, 點綴柔柔燈火, 一土一瓦, 襯以雜亂無章的翰墨, 便是老香港的街頭寫照。創作等不著煽風點火, 也無法守株待兔, 要來就來, 卻又來去無蹤。這叫做靈感, 教人心神嚮往。
九龍皇帝, 大半生憩遊天下, 我自行我道。是孤注一擲, 是目無法紀, 還是社會的包容? 是時勢造就人物, 還是個人的恆久堅持讓世人刮目相看? 不曉得, 香港曾經有這樣的時代, 這樣的人物, 而那個年代, 將會一去不復返, 因此這樣的人物, 也將會成為往昔, 成為眷戀。沒有薪火相傳, 我們也沒有把他的東西好好的保留, 留下來的, 是因緣聚散。今天, 我站在場館當中, 近距離觀看他生前用過的筆, 收藏端好的書法紙。想起外祖父留給我的一雙水筆, 冷冰冰的筆桿, 說實在, 現在幾乎用不上它了, 執起來手感也不見得好, 說到底, 真的太舊了。但我還是挺有滿足的把這雙筆桿珍而重之, 而我更相信大多數人跟我的想法一樣。為甚麼? 實用的東西不一定需要珍而重之, 沒有實用意義的東西我們反而想好好的保留下來, 「價值」這兩個字很難把它說個清楚明白。
你說「皇帝的墨寶」好看嗎? 七嘴八舌, 有些說那根本不是藝術, 又有些人嫌這個展覽小題大做。但藝術作品的價值並不是靠一人一票選舉來決定的。好比奈良的法隆寺, 一千三百年屹立斑鳩盆地, 經歷無數風霜和歲月侵蝕的洗刷, 宛如活生生的神人, 禦浮雲, 吸風飲露。藝術的價值同樣是千頭萬緒說不休的, 但我們還是認為藝術館、博物館有它的意義, 自有它的存在價值。說到存在, 太深太妙了, 文字與建築物、牆身和擺設渾成一體, 彷彿有生命存在的躍動。
看見這幀攝於1996年旺角街道的一道牆, 牆的前面是已經絕跡街頭的圓柱形紅漆郵箱, 上面刻著的皇冠標誌是西方的, 牆上的文字是東方的, 渾然天成, 看來是無心插柳的傑作。實物今天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 留下來的是僅餘的一幀照片。這是「靈魂解消的終極之美」, 這幀照片不過是一張紙, 為何心頭產生如此激動澎湃? 1996年旺角街頭的風景, 是過去, 今天在港島東瞻仰陳年舊物, 是現在; 追索往事, 反思現在, 最後走出大門, 我踏足的每一步, 都是指向未來的。過去, 現在, 未來, 此刻連成一線了。但, 這是虛有的心思流轉嗎? 抑或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香港人曾經這樣的踏踏實實地生活, 一塊沒有造作的水泥牆, 一個沒有修飾, 平實無奇的郵箱, 這就是我們過去的時代, 可惜已經消散了, 我們變得浮跨, 也更容易浮躁。氣餒嗎? 生氣嗎? 不滿麼? 感嘆麼? 為甚麼要感嘆? 靈魂解消叫自己懂得看破, 然後放下, 那便能夠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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