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味一下蔡瀾與倪匡兩位才子在2007年的對話。事過境遷,這些情景、人和事,俱往矣。
感恩有心人把他們的對話變成文字,放在博客上留存,還把電視畫面轉化成漫畫插圖,做得太精緻了,甚妙。
原文轉載至:
https://bobostory.wordpress.com/2012/07/14/%E5%8D%81%E5%B9%B4/
十年
很多朋友向我說:「看過倪匡和你的電視節目《十年》,拍得真好。」
我自己忙著,還沒機會打開電視台錄給我的DVD,又聽到在外國的朋友說錯過了,故看完用文字記錄下來:
首先,出現了字幕「十年」,陳鍵鋒旁白:
「十年,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只是一粒微塵,不過對香港來講,是一個大轉折。一生人,有多少個十年呢?在回歸這十年來,每一個香港人都有一個故事。十個故事,每一個都有你和我的共同回憶……
(說到這裏,觀眾已知道這是一個十輯的節目,倪匡和蔡瀾的是其中之一罷了。)
……人生苦短,同一看法,有兩種不同的態度。蔡瀾喜歡遊走各國,近十年忽然發力,開食店、搞旅遊、做節目,兼進軍澳門,旅遊和飲食王國的範圍不斷擴大,忙得不可開交……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他說:「我覺得如果不努力地做事的話,你得到的自由,得到的休息,得到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會珍惜。」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旁白說:「倪匡,移民之前曾自稱為漢字寫得最多的作家。移民之後宣稱寫作配額用完,正式退出文壇。零六年毅然回流香港,繼續逍遙自在過退休的生活。」
倪匡本人說:「一過六十幾歲,就像長途賽跑,已經過了終點。但是過了終點沒理由即刻坐下,當然要慢慢停步。但怎麼知道一停步,就停了十年。哈哈哈哈。」
畫面中倪匡指著蔡瀾說:「他不斷地做,明天又要飛匈牙利了。我一聽到匈牙利,已經打了一個冷顫。我說:嚇死人了,去那麼遠的地方!前一陣子天熱,我七十二小時沒出過門。我老婆叫我到樓下去看看有沒有信,我都不肯去。哈哈哈哈。」
蔡瀾說:「好動是我的個性,或者我沒有到你那種年紀,還有幾年才追得上你。也許幾年後,我會停下來也說不定,這些事是很難說的。」
「你不覺得辛苦嗎?」倪匡問。
「我覺得辛苦就不會做了。」蔡瀾答。
倪:「做人一定要覺得不辛苦才去做。覺得辛苦就不要做。」
蔡:「是,過了某個階段,就盡量不做自己覺得辛苦的事。」
倪:「我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人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是很難的,不做不想做的事比較容易一點。」
蔡:「是。盡量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盡量不見不想見的人。哈哈哈。」
字幕出現《人生真好玩》,是蔡瀾十年前做的電視節目片段,拍倪匡三藩市家中兩人見面,倪匡還是很瘦的。旁白說:「茫茫人海,相識是一種緣份。十年,並不是一個短的日子,能夠相知相識幾十年,更是難得。蔡瀾、倪匡相識四個十年,早就視對方為莫逆之交……」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蔡瀾並不在場,倪匡說:「第一次認識蔡瀾,就到了他的家,拿他家裏的電飯煲來燙清酒喝,搞到他家一塌糊塗,他毫無怨言,開心地送我們出來。哇,我就覺得這個小傢伙可以當朋友。」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倪匡並不在場,蔡瀾說:「那時候岳華和他妹妹亦舒是好朋友。我們一起到倪匡兄家,我記得他住在百德新街……」
畫面出現了香港,旁白說:「面對九七,有人選擇留下來,也有人選擇離開。香港掀起一片移民潮。眾多移民之中,倪匡是其中一個。九二年他移民美國,他說和太太有關……
倪匡出現,說:「她在香港生活得不太愉快,她說我們結婚那麼多年,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剛結婚的兩個人,又窮,又要租人家的房間住,又熱,那時候反而開心。我說你嚮往兩個人生活很容易嘛,我們兩人移民美國,完全沒人來打擾我們。所以大家就去了美國。
我說的時候不知道我女兒申請,那麼快就去得了。我還以為有三五年可以拖,誰知道兩三個月就批准,那只好去了。說到底,是怕九七,和很多移民的人一樣。
這時旁白敘述:「香港這十年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包括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九九年落實興建主題公園、零二年禽流感肆虐、零三年SARS爆發。住在香港的蔡瀾,和住在美國的倪匡,當時的感覺又是怎麼樣的呢?」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說:「人生有很多階段,到了某一個之後就知道:所有的事都會過去。SARS的時候,我們都知道一定會過的,所以就覺得沒有甚麼大不了,不覺得很恐怖,不擔心。」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說:「我覺得在香港發生的事反而很接近,因為我對香港非常熟悉嘛,比在美國發生的事情還要接近。像九一一事件,在三藩市應該是很接近的,但對我來講好像很遙遠,香港SARS那麼遠,對我來講又好像很近。當然擔心。」
畫面出現葬禮,旁白說:「零四年發生了一件事,令蔡瀾和倪匡感到特別傷痛,他們共同相識的一位好朋友,黃霑逝世。昔日三大名嘴聚樂的畫面,至今已成為歷史,對於生死,黃霑早有看法……
節目播放一九九七年《蔡瀾人生真好玩》的片段,蔡瀾和黃霑特地到三藩市找倪匡做訪問。
蔡:「萬一有病的話,是不是選擇死呢?」
黃:「如果病和死要選的話,我倒沒有那麼笨。」
倪:「為甚麼?」
黃:「因為我貪生,如果病和死……」
倪:「(打斷黃的話)那當然是不會好的病,能好的醫一醫就好,有何所謂?你真的傻,難道你一傷風就想去死嗎?」
三人大笑。
黃:「老實說,如果真是那種病,不如快一點吧!」
畫面出現三人在倪匡家燒東西吃的各種情景,旁白說:「倪匡曾經講過,最常去美國看他的人就是黃霑和蔡瀾。老朋友離世,他們覺得如何呢?」
回到拍攝現場。
倪:「他罵我,我就罵他。大家不對就互相吵起來,我和他意見不合的事多,不知吵了多少次。吵完就沒事,明知道他一定不會在背後害我,他當面對我多不妥都好,在背後能幫我就一定幫我。」
蔡:「黃霑生前我和他開玩笑,說人生不過生老病死。生,你已經生下來了。老,你已經老了。病,你有錢醫。死,人一定要死。他聽了要打我。」
字幕出現:以平常心對待生死。
蔡瀾和倪匡兩人對坐。
蔡:「為甚麽有人會怕死?就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達成人生的慾望,沒有吃過好東西,沒有去過想去的地方,就怕死。」
倪:「有道理。」
蔡:「還有做人自信心不夠,覺得老了之後沒甚麼事做,一病了又怎麼樣?所以怕死,不捨得。」
倪:「其實沒有甚麼不捨得的,人生生下來根本甚麼都沒有,所以沒有甚麼捨不捨得。」
蔡:「(笑)你可以去做和尚,做禪宗的一代宗師。」
倪:「有些人一直在寫格言,說甚麼放下看破,我說他們很難放下。有錢人怎麼放得下?我沒錢又有甚麼所謂呢?身邊只有一張八達通,不見了就算了。」
蔡:「我就不行了,我還有很多東西要玩。」
倪:「你當然不行。你有那麼多女朋友,沒錢怎麼辦?」
蔡:「(搖頭)我用錢的本事,大過我賺錢的本事。」
倪:「我覺得這種人才最幸福。有人說:如果你死去,就算你剩下一塊錢,都算恥辱。錢要花光才行。」
蔡:「對。我好像小時候就知道了。」
倪:「錢不花,到死後一點作用也沒有。」
蔡笑。
倪:「年輕的時候應該怕死一點,好像到我這種年紀就不怕了,只怕死得辛苦,我真怕死得辛苦。蔡:「只怕死得辛苦,死得長。」
倪:「人一定要死的。他死了你傷心來幹甚麼?一定要發生的事,你沒理由傷心。」
蔡:「佛家思想有這麼一種講法,如果你一直懷念這個人,就會把這個人留在這裏。他就算死了,你覺得他還在,你執意地把他留住,他要到極樂世界,也被你綁住,那麼不如不用那麼想念他,讓他走吧。這種說法有人聽得進去。」
倪:「各有各種講法。」
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對甚麼人講甚麼。對水準低的,你說死就死吧! 那麼他家人一定會用掃把把你趕走。」
倪大笑。
畫面出現「人生配額」的字幕。
倪:「我有各種配額,都用光了,吸煙的配額用光了、喝酒的配額也用光了、寫作能力的配額也用光了,很多,還有一些關於私隱的配額,我不便公布,也用光了。」
蔡瀾竊笑。
倪繼續:「還有我走路的配額也用了一半,要拄枴杖了。呼吸的配額還在,呼吸配額不在就死了。我很佩服有些年紀比我還要大的人,活動能力強得不得了,好像不知道有死亡這種事一樣。他們的生命力強,我和你可能比較消極一點。」
蔡:「我昨晚寫了篇文章,說應該向你們學習:查先生八十幾歲還去劍橋讀書,做甚麼都很積極,甚麼都做,而你呢?你卻甚麼都不做,活到七十歲,每一天都是獎金,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
旁白說:「九五年,國際財經雜誌的大標題,說香港已死。九七回歸,已經十年。這十年,香港是不是活力不再呢?對於一直在香港生活的蔡瀾,和告別香港十三年的倪匡,兩個老友的看法又是怎麼樣的呢?」
倪:「我沒有看過一個地方,可以包容這麼多意見不同的人,這麼多生活習慣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互相之間雖然有摩擦,但是不打架,而且互不干涉:我主張這樣,你主張那樣,大家完全可以在那麼小的地方生活下去,各人頭上一片天,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蔡:「香港人,我可以說是中國民族之中感覺磨得最尖銳的一種人。怎麼都能生存下去,很厲害,你說這是香港精神也好。我也不知甚麼是香港精神,我只知道香港人是挺聰明的人。」
旁白:「這十年來,香港放寬自由行,多了內地人士出入境。另外,零三年推出投資移民、零六年公布優秀人才入境計劃等方案,都令香港多了祖國同胞,倪先生怎麽看法?」
倪:「香港多了很多美女,我在銅鑼灣逛街時看到。哇!高過我整個頭的美人不知多少,看得賞心悅目,非常開心!」
字幕出現:香港內地化?倪:「一定會覺得愈來愈像中國的一個城市,因為它本來就是中國城市嘛。」
蔡:「優勢永遠會在那裏的。香港人經過那麼多年的訓練,那麼多年的求生能力、受到的教育等,生存下來的個個都是精英。」
倪:「不過和大陸城市比較起來,會愈來愈平均的。」
蔡:「不,追不上的,因為她的應變能力天天在進步。」
倪:「所以香港人一定要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被人影響,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變,這個都市才有希望,如果變了,那就是一個普通城市了。」
旁白:「一對好朋友,一個周遊列國,不過覺得最舒服的還是留在香港,一個移民之後回流,到底魅力之都的吸引力在甚麼地方?」
倪:「香港人的人與人之間的地位基本是平等的,他又不用特地對你謙虛,除非是有目的,又不會特地對你驕傲。我覺得香港人對我親切多了,現在香港人在街上看到我,個個都對我笑,我又不知道自己有甚麼好笑的,可能是樣子滑稽。」
蔡瀾大笑。
倪:「個個都說香港空氣差,我不覺得,真奇怪。三藩市的空氣好是全世界著名的,我在三藩市一天要打幾百個噴嚏。這次回來帶了六箱美國衛生紙,因為美國衛生紙比較柔軟。來到這裏,竟然不打噴嚏了。」
蔡:「(糾正)不是衛生紙,是面紙(笑)。另外一個可以證明的,是香港的男人,不是女人,是全世界最長壽的。」
倪:「是第二吧?」
蔡:「第一。」
倪:「第一嗎?不是沖繩島人第一嗎?」
蔡:「不是。沖繩島女人第一。香港男人第一。」
畫面出現煙火表演,字幕打出「只限老友」。
倪:「和蔡瀾旅行,所有旅客能享受的東西,差不多都是頂級的。吃的東西之多,真是不得了。人家形容蔡瀾的旅行團,手抱著的孩子,也給他兩隻螃蟹吃。哈哈哈哈。食物多得歎為觀止,睡的又是最好的酒店。」
蔡:「倪匡兄是不太喜歡出門的,其實我們兩人去哪裏都是一樣開心。」
倪:「是的,開心就行。但是我會疲倦,我身體不好,人又肥,走多幾步路都喘氣,每次都要他扶著,和我旅行,他也很辛苦,莫名其妙地多一個肥佬要照顧,哈哈哈哈。」
蔡:「你願意的話,任何時間都奉陪。」
倪:「他生活講究,要精緻,穿衣服要漂亮,吃東西要好,身邊女孩子也要漂亮,坐飛機要頭等或商務艙,好舒服,好懂得生活享受。我就不太懂了。他家出身好,是新加坡富戶,我是上海貧民。」
蔡:「我爸爸也是一個文人,那時候的文人有多少錢賺?」
倪:「蔡瀾和我講故事,說他到日本留學時,嫌即食麵不好吃,寫信告訴他媽媽,他媽媽回信說,即食麵怎麼會不好吃?切點雞絲、火腿絲,再加點蔥花就好吃了。」
蔡笑而不語。
倪:「我這個人懶惰,天生的。過得去就算數,我很隨便,我寫稿也是這樣。寫那麼多稿,寫完從來不看第二遍,過得去就算了,有點錯有何所謂?完全不講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