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30日 星期六

1972年聯合國的決議

〔轉載:黃之鋒、敖卓軒,「港澳不算殖民地?1972年聯合國決議的真相」 〕

要理解目前香港的自決運動,就必先理解這段不可不知的過去。

香港經過150年的英國殖民統治後,於1997年「回歸」中國。

44年前的今天,聯合國大會以99票贊成、5票反對,大比數通過第2908號決議。它的客觀效果之一,是導致了香港和澳門從聯合國的殖民地名單中被剔除,直接使兩地人民失去聯合國1960年在《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賦予非自治領土人民自決前途的權利。

上星期,中國外交部駐港公署在《明報》發表文章,把以上事件解讀成有99個委員國認同「將香港排除在殖民地範圍之外」。然而,當時有關的聯合國檔案紀錄卻證明,這種觀點充滿誤導。那到底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怎樣的呢?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71年11月正式入聯後還不足四個月,其駐聯合國大使黃華就急不及待在翌年3月8日去信非殖化特別委員會(檔案 A/AC.109/396),強烈反對港澳被定義為殖民地,而應為「被英國和葡萄牙當局佔領的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他單方面宣稱港澳的地位,都屬中國主權範圍內,甚至寫道:「聯合國並沒有權討論這些問題。」

非殖化特別委員會主席於是順應中方要求,在提交給大會的1972年年度報告中,引述黃華的信件並向大會提出相關建議。

但1972年的這份委員會報告(檔案 A/8723/Rev.1,1975年公開),共分為五冊,長達1198頁,港澳問題卻只有在第一冊中第64頁的第183段提及,顯然在整份報告中微不足道。再者,任何委員會的定期報告,原意均為紀錄及匯報工作,一般情況下不會受到太多注意,也不會被大會否決。

更關鍵的是,報告提交時,大會正在草擬一個有關「去殖化」的議案。議案在第二段肯定委員會過去一年的整體工作後,就順理成章把「通過報告」這個慣常程序,直接納入第三段,一併包裹表決。

這個標題為《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宣言的執行》的議案,弔詭地,正是文章開頭提到編號2908的議案。它全文分18段,而且顧名思義,其目的為支持聯合國進一步協助推動全球去殖化。例如議案第五段譴責殖民主義,而第六段更清楚「確認殖民地人民及外國統治下人民為行使其自決和獨立權而運用一切必要手段進行鬥爭的合法性」。

由當時的發言紀錄可推斷,支持議案的委員國代表中,絕大部分投下贊成票的理由,是希望看到被殖民的人民盡快獲得自由,而根本不是就黃華的要求表態。甚至,他們究竟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爭議,其實也存在雙重的合理懷疑:一來,港澳問題絕非那份過千頁的委員會年度報告的重點;二來,報告本身又非議案的重點。

而正因為「香港和澳門應否從殖民地名單被剔除」此議題,並未被分拆成為一個獨立議案,聯合國大會從沒就其作過充分辯論及表決,最後鑄成大錯。港澳兩地分別在往後的25年及27年,繼續作為英國和葡萄牙的殖民地,是被國際社會公認、毫無爭議的事實。這唯獨就是不被中共及聯合國承認,而英葡作為宗主國又不敢質疑,結果港澳人民的前途就被白白斷送。

無論如何,中共今天刻意把1972年11月2日這個2908號決議的投票意義,由「99個委員國支持殖民地自決」,扭曲成「99個委員國反對港澳人民自決」,嚴重違背歷史事實。要理解目前香港的自決運動,就必先理解這段不可不知的過去。

(黃之鋒,香港眾志秘書長;敖卓軒,紐約大學世界歷史系碩士生)

原文:

2024年10月20日 星期日

學習外語的好處

〔轉載: 《馮睎乾十三維度》,2024年10月19日〕

我也鼓勵的士司機學阿拉伯語

港府為了開拓中東客源,鼓勵的士司機學阿拉伯語,連日被市民引為笑柄,受訪司機也報以「嘥鬼氣」、「搗亂」、「不如叫我哋學埋吟詩作對」之類的回應。很多人或許覺得,外語能力若有這麼高,就不必當的士司機了。其實不然。

杜拜有個的士司機,叫Hussain Sayed,據說能用十國語言與客人交談,網上也可找到他示範講外語的影片。Sayed是巴基斯坦人,母語乃普什圖語和烏爾都語,但他聰明過人,光靠自修,就學懂了阿拉伯語、英語、俄語、他加祿語、馬拉雅拉姆語、普通話等十種語言。

Sayed本來是醫科生,一直的夢想都是當醫生。可惜天意弄人,在他19歲時,妻子被診斷出有心臟病,為了賺錢支付醫藥費,只好輟學到杜拜打工。他慢慢發現,若能用客人的母語跟他們聊天,「他們的臉會自動發光,也更尊重和理解你。」到底Sayed是怎樣學習外語呢?

據他所說,主要是靠自學,方法包括觀看YouTube影片、使用Google Translate和各種語言學習Apps,完全免費。他也會在筆記本抄下常用句子,然後把握所有機會與客人練習。如此日積月累,就學曉十種語言了。

也許你會問:今時今日有智能手機、AI翻譯應用程式,就算不學外語,到世界各地都可暢通無阻,還有需要孜孜不倦學外語嗎?我認為有的。認真做文史哲研究,往往也需要通曉多門外語(甚至包括死語言);就算只為消閒,學外語也是非常有益的腦筋運動。

2012年瑞典學者做過研究,找來兩組從未學過外語的人,一組花13個月學會流利說阿拉伯語、俄語等語言,另一組(對照組)則沒學習外語,只靠上課保持思維活躍。兩組人在研究前後都做了MRI掃描。結果顯示,對照組的腦結構維持原狀,外語組卻有以下變化:負責高級腦功能的皮層變厚了,而涉及長期記憶的海馬體積也增大了。

外語學習涉及記憶新詞彙、掌握語法規則和發音,不管你是什麼年紀,學外語都能刺激腦部活動,增強神經生長和連結,從而提升認知力、記憶力甚至解難能力。香港的士司機若能見賢思齊,像Sayed一樣多學幾門外語,肯定比看抖音短片有益身心得多了。

為了「開拓中東客路」而學習阿拉伯語,當然可笑,但為了自己的心智健康,學外文實在有百利而無一害。在這個大眾越來越不需用腦、科技也不鼓勵你用腦的時代,如果你反潮流地鍛鍊腦筋,你就會變成不平凡的人,那不單會改變你的大腦結構,甚至可能改變你的人生。


2024年7月15日 星期一

光明會卡

轉載《馮睎乾十三維度》,2024年7月14日
「光明會」真的影響美國大選嗎?(上)

川普在造勢大會遭槍傷,很多人表示馬上想起陳水扁,而我則想起那副堪稱「美國版推背圖」的光明會(Illuminati)遊戲卡。大約四年前,我已見過外國網民根據卡片圖像和文字,言之鑿鑿預言川普有一天會被行刺。今日終於成真了。到底這是巧合抑或陰謀呢?

以「準繩度」來說,光明會卡其實遠勝推背圖。若你了解推背圖出版史,就知道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根據已發生的事件悄悄「修訂」它,所以「應驗」的內容都是事後孔明。但光明會卡不同,那副叫「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的紙牌自1994年問世後,網上早已圖文並茂留下紀錄,無法在事後造假,而不論圖畫或文字,光明會卡都不像推背圖般虛無飄渺,事後印證,更往往「準」得令人咋舌。

例如一張卡展示兩座摩天大樓攔腰爆炸的畫面,就像極911雙子塔。卡牌中又有一張叫「魅力領袖(Charismatic Leader)」,描繪一名金髮男人向崇拜他的群眾演講,十年前已有人認為那是預兆川普的崛起。至於今天的槍擊案,對應的卡叫「受夠了(Enough is Enough)」(見附圖左邊),畫中人恰巧展示了川普張大嘴巴的招牌表情,下面還寫了驚心動魄的一行字:

At any time, at any place, our snipers can drop you. Have a nice day.(無論何時何地,我們的狙擊手都可以做低你。祝你有美好一天。)

這麼「神」的卡片,換了在中国,印刷者肯定老早被控以「国安罪」,然後關進天牢永不超生了(所以推背圖一定是不準的)。但光明會卡的原創者和畫家非但沒有被失蹤,還不時落落大方接受記者訪問,暢談卡片創作的過程。如果你不想被陰謀論迷惑,最好就是先了解陰謀論的來龍去脈。

「光明會:新世界秩序」卡在1994年由遊戲公司Steve Jackson Games發行,玩家可扮演一名「深層政府」操縱者,選擇自己喜歡的秘密社團,以實現統治世界的鴻圖大計,其中一個秘社就是大名鼎鼎的「巴伐利亞光明會(Bavarian Illuminati)」。遊戲公司為什麼要出這樣一種紙牌遊戲呢?理由很簡單:老闆Steve Jackson對陰謀論很感興趣。

1981年九月某夜,Steve跟封面設計師Dave Martin閒聊,提起他們都很喜歡的小說《光明會三部曲 (The Illuminatus! Trilogy)》,Dave就隨口提議Steve把小說改編為遊戲,後來這提議真的開花結果。早在八十年代,Steve已印製光明會遊戲卡系列,最傳奇的一套「新世界秩序」則在1994年面世。Steve曾在雜誌撰文講述遊戲緣起,承認《光明會三部曲》一書是他的「精神指引」。

那小說《光明會三部曲》又是什麼來頭呢?此書1975年出版,旋即成為小眾經典,作者是 Robert Shea 和 Robert Anton Wilson。小說最初寫於1969至1971年間,當時兩人在《花花公子》雜誌擔任編輯,工作包括處理讀者來函。有些信的內容非常離奇,充斥種種匪夷所思的陰謀論。Shea和Wilson印象最深的一封信說:巴伐利亞光明會的創始人Adam Weishaupt殺了華盛頓,還冒充他擔任美國總統!

看了許多似乎是神經病人寫來的信後,有一天他們忽發奇想:不如把信中陰謀論集大成,試當真地把它們寫進一部小說,豈不妙哉?就這樣,兩人鬧着玩一人寫一章,終於以接龍方式寫成奇書《光明會三部曲》。這是一本實驗味濃、很cult的科幻小說,作者以諷刺戲謔的筆法寫光明會,並非一本正經要宣揚它的存在。

同樣,光明會卡的原創者Steve也不是陰謀論信徒——他對光明會感興趣,並非因為信以為真,而是他覺得那些理論夠黐線,很詼諧。Steve曾談過光明會卡牌的理念:「調子應該是半開玩笑而非認真的。談到陰謀和暗殺,可能會變得一本正經,我不想那樣。在我讀過的資料中,那些理論非常古怪的文章,不管寫得多麼認真,讀起來總是最有趣的。按此道理,古怪的遊戲應該更好玩。」

除了Steve的夫子自道,「預言卡」畫師也曾現身說法。2012年,有份繪畫光明會卡的插畫師John Grigni接受《Vice》訪問,坦言「雙子塔」那幅畫只反映他們對後蘇聯時代的俄羅斯仍有戒備,當時他和許多美國人一樣,始終擔心俄羅斯會威脅美國安全。但他同時承認,圖中的「雙子塔」確有一種詭異的預兆意味。

看光明會卡或小說的創作史,原創者都表現得開誠布公,不像隱瞞什麼驚天陰謀。就算有,他們這樣透過遊戲卡,以擠牙膏形式踢爆「光明會」秘密,我始終想不通有何用處。難道處心積慮搞一場大龍鳳,就是為了令你「細思極恐」,因此而瑟瑟發抖嗎?

2024年6月23日 星期日

專才倡廢除繁體字

轉載《馮睎乾十三維度》,〈答鳳凰衛視女主播〉,2024年6月22日。

靠「專才計劃」從中国大陸到香港的鳳凰衛視女主播田桐,曾拍片批評「繁體字」有多麻煩,例如一個發音為「ta」的字,簡化字只有「他」、「她」和「它」,但香港人則會分為「他」、「她」、「祂」、「牠」及「它」,令她非常困惑。

又如「乾燥」、「干涉」、「幹部」的「乾」、「干」和「幹」,發音相同,大陸都只寫「干」,香港則分為三個字,令女主播看着頭痛。也有些字的字型「太相似」了,如「與」和「興」,「裏」和「裹」,使她眼花撩亂。

光是以上例子,我已覺得非常奇怪。女主播似乎認為同音字必須有相同寫法才好用,那麼她學英文一定很痛苦了,sun與son,see與sea,by、bye和buy,pear、pair和pare(下刪500字例子),都是同音不同字,對女主播來說,英文的「麻煩」大概不遜於正體字。

田桐又說,簡體字是1949年開始在內地使用的,但此文化沒有傳入香港、澳門和台灣,所以這三個地方都仍在用繁體字。她似乎完全不清楚中共推行簡化字的歷史。

首先,1949年中共仍未推行簡化字。1949年8月吳玉章寫信給毛澤東,要求簡化漢字、推動拼音字,以達到廢除漢字的終極目標。此時毛澤東才找郭沫若等人研究文字改革方案。1951年,「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的籌備會成立,毛澤東於是宣布:「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

如是者「籌備」、「研究」幾年,到1956年中共国務院才正式頒布「漢字簡化方案」,可見中国使用簡化字是始於1956,而非田桐所說的1949。她連年份也搞錯,相信更不會知道中共推行簡化字的目標,根本不是因為它「好用」,而是為廢除漢字「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鋪路。

在影片中,田桐也問過「香港為什麼現在還用繁體字」,我覺得她不妨也問一問季羨林和毛澤東。季羡林生前曾明確指出簡化字毛病:一,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延續至今,漢字起了巨大作用,讀古文必讀繁體字;二,漢字簡化及拼音化是歧途,祖先用了幾千年都沒有感到不方便,為何到我們手裏就拋棄了?

至於毛澤東,他口裏對正體字說不,身體卻很誠實——他雖然指清了「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但自己一直不寫簡化字,也沒證據顯示他懂得寫。

1965年10月1日,在簡化字推行差不多10年後,毛澤東第二次為《新疆日報》題字——第一次是在1949年,他用正體字寫「新疆日報」」四字——把「疆」的左邊省掉,寫成「畺」(見附圖)。「畺」是「疆」的異體字,在古書是相通的,毛澤東大概以為這是簡化字。

不幸的是,中共頒布的「簡化字總表」根本沒有「畺」字。

2024年5月19日 星期日

重看蔡瀾與倪匡2007年的對話

再次回味一下蔡瀾與倪匡兩位才子在2007年的對話。事過境遷,這些情景、人和事,俱往矣。

感恩有心人把他們的對話變成文字,放在博客上留存,還把電視畫面轉化成漫畫插圖,做得太精緻了,甚妙。


原文轉載至:

https://bobostory.wordpress.com/2012/07/14/%E5%8D%81%E5%B9%B4/

十年

很多朋友向我說:「看過倪匡和你的電視節目《十年》,拍得真好。」

我自己忙著,還沒機會打開電視台錄給我的DVD,又聽到在外國的朋友說錯過了,故看完用文字記錄下來:

首先,出現了字幕「十年」,陳鍵鋒旁白:

「十年,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只是一粒微塵,不過對香港來講,是一個大轉折。一生人,有多少個十年呢?在回歸這十年來,每一個香港人都有一個故事。十個故事,每一個都有你和我的共同回憶……

(說到這裏,觀眾已知道這是一個十輯的節目,倪匡和蔡瀾的是其中之一罷了。)

……人生苦短,同一看法,有兩種不同的態度。蔡瀾喜歡遊走各國,近十年忽然發力,開食店、搞旅遊、做節目,兼進軍澳門,旅遊和飲食王國的範圍不斷擴大,忙得不可開交……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他說:「我覺得如果不努力地做事的話,你得到的自由,得到的休息,得到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會珍惜。」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旁白說:「倪匡,移民之前曾自稱為漢字寫得最多的作家。移民之後宣稱寫作配額用完,正式退出文壇。零六年毅然回流香港,繼續逍遙自在過退休的生活。」

倪匡本人說:「一過六十幾歲,就像長途賽跑,已經過了終點。但是過了終點沒理由即刻坐下,當然要慢慢停步。但怎麼知道一停步,就停了十年。哈哈哈哈。」

畫面中倪匡指著蔡瀾說:「他不斷地做,明天又要飛匈牙利了。我一聽到匈牙利,已經打了一個冷顫。我說:嚇死人了,去那麼遠的地方!前一陣子天熱,我七十二小時沒出過門。我老婆叫我到樓下去看看有沒有信,我都不肯去。哈哈哈哈。」

蔡瀾說:「好動是我的個性,或者我沒有到你那種年紀,還有幾年才追得上你。也許幾年後,我會停下來也說不定,這些事是很難說的。」

「你不覺得辛苦嗎?」倪匡問。

「我覺得辛苦就不會做了。」蔡瀾答。

倪:「做人一定要覺得不辛苦才去做。覺得辛苦就不要做。」

蔡:「是,過了某個階段,就盡量不做自己覺得辛苦的事。」

倪:「我說來說去還是這句話:人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是很難的,不做不想做的事比較容易一點。」

蔡:「是。盡量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盡量不見不想見的人。哈哈哈。」

字幕出現《人生真好玩》,是蔡瀾十年前做的電視節目片段,拍倪匡三藩市家中兩人見面,倪匡還是很瘦的。旁白說:「茫茫人海,相識是一種緣份。十年,並不是一個短的日子,能夠相知相識幾十年,更是難得。蔡瀾、倪匡相識四個十年,早就視對方為莫逆之交……」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蔡瀾並不在場,倪匡說:「第一次認識蔡瀾,就到了他的家,拿他家裏的電飯煲來燙清酒喝,搞到他家一塌糊塗,他毫無怨言,開心地送我們出來。哇,我就覺得這個小傢伙可以當朋友。」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倪匡並不在場,蔡瀾說:「那時候岳華和他妹妹亦舒是好朋友。我們一起到倪匡兄家,我記得他住在百德新街……」

畫面出現了香港,旁白說:「面對九七,有人選擇留下來,也有人選擇離開。香港掀起一片移民潮。眾多移民之中,倪匡是其中一個。九二年他移民美國,他說和太太有關……

倪匡出現,說:「她在香港生活得不太愉快,她說我們結婚那麼多年,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剛結婚的兩個人,又窮,又要租人家的房間住,又熱,那時候反而開心。我說你嚮往兩個人生活很容易嘛,我們兩人移民美國,完全沒人來打擾我們。所以大家就去了美國。

我說的時候不知道我女兒申請,那麼快就去得了。我還以為有三五年可以拖,誰知道兩三個月就批准,那只好去了。說到底,是怕九七,和很多移民的人一樣。

這時旁白敘述:「香港這十年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包括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九九年落實興建主題公園、零二年禽流感肆虐、零三年SARS爆發。住在香港的蔡瀾,和住在美國的倪匡,當時的感覺又是怎麼樣的呢?」

畫面單獨出現蔡瀾,說:「人生有很多階段,到了某一個之後就知道:所有的事都會過去。SARS的時候,我們都知道一定會過的,所以就覺得沒有甚麼大不了,不覺得很恐怖,不擔心。」

畫面單獨出現倪匡,說:「我覺得在香港發生的事反而很接近,因為我對香港非常熟悉嘛,比在美國發生的事情還要接近。像九一一事件,在三藩市應該是很接近的,但對我來講好像很遙遠,香港SARS那麼遠,對我來講又好像很近。當然擔心。」

畫面出現葬禮,旁白說:「零四年發生了一件事,令蔡瀾和倪匡感到特別傷痛,他們共同相識的一位好朋友,黃霑逝世。昔日三大名嘴聚樂的畫面,至今已成為歷史,對於生死,黃霑早有看法……

節目播放一九九七年《蔡瀾人生真好玩》的片段,蔡瀾和黃霑特地到三藩市找倪匡做訪問。

蔡:「萬一有病的話,是不是選擇死呢?」

黃:「如果病和死要選的話,我倒沒有那麼笨。」

倪:「為甚麼?」

黃:「因為我貪生,如果病和死……」

倪:「(打斷黃的話)那當然是不會好的病,能好的醫一醫就好,有何所謂?你真的傻,難道你一傷風就想去死嗎?」

三人大笑。

黃:「老實說,如果真是那種病,不如快一點吧!」

畫面出現三人在倪匡家燒東西吃的各種情景,旁白說:「倪匡曾經講過,最常去美國看他的人就是黃霑和蔡瀾。老朋友離世,他們覺得如何呢?」

回到拍攝現場。

倪:「他罵我,我就罵他。大家不對就互相吵起來,我和他意見不合的事多,不知吵了多少次。吵完就沒事,明知道他一定不會在背後害我,他當面對我多不妥都好,在背後能幫我就一定幫我。」

蔡:「黃霑生前我和他開玩笑,說人生不過生老病死。生,你已經生下來了。老,你已經老了。病,你有錢醫。死,人一定要死。他聽了要打我。」

字幕出現:以平常心對待生死。

蔡瀾和倪匡兩人對坐。

蔡:「為甚麽有人會怕死?就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達成人生的慾望,沒有吃過好東西,沒有去過想去的地方,就怕死。」

倪:「有道理。」

蔡:「還有做人自信心不夠,覺得老了之後沒甚麼事做,一病了又怎麼樣?所以怕死,不捨得。」

倪:「其實沒有甚麼不捨得的,人生生下來根本甚麼都沒有,所以沒有甚麼捨不捨得。」

蔡:「(笑)你可以去做和尚,做禪宗的一代宗師。」

倪:「有些人一直在寫格言,說甚麼放下看破,我說他們很難放下。有錢人怎麼放得下?我沒錢又有甚麼所謂呢?身邊只有一張八達通,不見了就算了。」

蔡:「我就不行了,我還有很多東西要玩。」

倪:「你當然不行。你有那麼多女朋友,沒錢怎麼辦?」

蔡:「(搖頭)我用錢的本事,大過我賺錢的本事。」

倪:「我覺得這種人才最幸福。有人說:如果你死去,就算你剩下一塊錢,都算恥辱。錢要花光才行。」

蔡:「對。我好像小時候就知道了。」

倪:「錢不花,到死後一點作用也沒有。」

蔡笑。

倪:「年輕的時候應該怕死一點,好像到我這種年紀就不怕了,只怕死得辛苦,我真怕死得辛苦。蔡:「只怕死得辛苦,死得長。」

倪:「人一定要死的。他死了你傷心來幹甚麼?一定要發生的事,你沒理由傷心。」

蔡:「佛家思想有這麼一種講法,如果你一直懷念這個人,就會把這個人留在這裏。他就算死了,你覺得他還在,你執意地把他留住,他要到極樂世界,也被你綁住,那麼不如不用那麼想念他,讓他走吧。這種說法有人聽得進去。」

倪:「各有各種講法。」

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對甚麼人講甚麼。對水準低的,你說死就死吧! 那麼他家人一定會用掃把把你趕走。」

倪大笑。

畫面出現「人生配額」的字幕。

倪:「我有各種配額,都用光了,吸煙的配額用光了、喝酒的配額也用光了、寫作能力的配額也用光了,很多,還有一些關於私隱的配額,我不便公布,也用光了。」

蔡瀾竊笑。

倪繼續:「還有我走路的配額也用了一半,要拄枴杖了。呼吸的配額還在,呼吸配額不在就死了。我很佩服有些年紀比我還要大的人,活動能力強得不得了,好像不知道有死亡這種事一樣。他們的生命力強,我和你可能比較消極一點。」

蔡:「我昨晚寫了篇文章,說應該向你們學習:查先生八十幾歲還去劍橋讀書,做甚麼都很積極,甚麼都做,而你呢?你卻甚麼都不做,活到七十歲,每一天都是獎金,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

旁白說:「九五年,國際財經雜誌的大標題,說香港已死。九七回歸,已經十年。這十年,香港是不是活力不再呢?對於一直在香港生活的蔡瀾,和告別香港十三年的倪匡,兩個老友的看法又是怎麼樣的呢?」

倪:「我沒有看過一個地方,可以包容這麼多意見不同的人,這麼多生活習慣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互相之間雖然有摩擦,但是不打架,而且互不干涉:我主張這樣,你主張那樣,大家完全可以在那麼小的地方生活下去,各人頭上一片天,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蔡:「香港人,我可以說是中國民族之中感覺磨得最尖銳的一種人。怎麼都能生存下去,很厲害,你說這是香港精神也好。我也不知甚麼是香港精神,我只知道香港人是挺聰明的人。」

旁白:「這十年來,香港放寬自由行,多了內地人士出入境。另外,零三年推出投資移民、零六年公布優秀人才入境計劃等方案,都令香港多了祖國同胞,倪先生怎麽看法?」

倪:「香港多了很多美女,我在銅鑼灣逛街時看到。哇!高過我整個頭的美人不知多少,看得賞心悅目,非常開心!」

字幕出現:香港內地化?倪:「一定會覺得愈來愈像中國的一個城市,因為它本來就是中國城市嘛。」

蔡:「優勢永遠會在那裏的。香港人經過那麼多年的訓練,那麼多年的求生能力、受到的教育等,生存下來的個個都是精英。」

倪:「不過和大陸城市比較起來,會愈來愈平均的。」

蔡:「不,追不上的,因為她的應變能力天天在進步。」

倪:「所以香港人一定要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被人影響,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變,這個都市才有希望,如果變了,那就是一個普通城市了。」

旁白:「一對好朋友,一個周遊列國,不過覺得最舒服的還是留在香港,一個移民之後回流,到底魅力之都的吸引力在甚麼地方?」

倪:「香港人的人與人之間的地位基本是平等的,他又不用特地對你謙虛,除非是有目的,又不會特地對你驕傲。我覺得香港人對我親切多了,現在香港人在街上看到我,個個都對我笑,我又不知道自己有甚麼好笑的,可能是樣子滑稽。」

蔡瀾大笑。

倪:「個個都說香港空氣差,我不覺得,真奇怪。三藩市的空氣好是全世界著名的,我在三藩市一天要打幾百個噴嚏。這次回來帶了六箱美國衛生紙,因為美國衛生紙比較柔軟。來到這裏,竟然不打噴嚏了。」

蔡:「(糾正)不是衛生紙,是面紙(笑)。另外一個可以證明的,是香港的男人,不是女人,是全世界最長壽的。」

倪:「是第二吧?」

蔡:「第一。」

倪:「第一嗎?不是沖繩島人第一嗎?」

蔡:「不是。沖繩島女人第一。香港男人第一。」

畫面出現煙火表演,字幕打出「只限老友」。

倪:「和蔡瀾旅行,所有旅客能享受的東西,差不多都是頂級的。吃的東西之多,真是不得了。人家形容蔡瀾的旅行團,手抱著的孩子,也給他兩隻螃蟹吃。哈哈哈哈。食物多得歎為觀止,睡的又是最好的酒店。」

蔡:「倪匡兄是不太喜歡出門的,其實我們兩人去哪裏都是一樣開心。」

倪:「是的,開心就行。但是我會疲倦,我身體不好,人又肥,走多幾步路都喘氣,每次都要他扶著,和我旅行,他也很辛苦,莫名其妙地多一個肥佬要照顧,哈哈哈哈。」

蔡:「你願意的話,任何時間都奉陪。」

倪:「他生活講究,要精緻,穿衣服要漂亮,吃東西要好,身邊女孩子也要漂亮,坐飛機要頭等或商務艙,好舒服,好懂得生活享受。我就不太懂了。他家出身好,是新加坡富戶,我是上海貧民。」

蔡:「我爸爸也是一個文人,那時候的文人有多少錢賺?」

倪:「蔡瀾和我講故事,說他到日本留學時,嫌即食麵不好吃,寫信告訴他媽媽,他媽媽回信說,即食麵怎麼會不好吃?切點雞絲、火腿絲,再加點蔥花就好吃了。」

蔡笑而不語。

倪:「我這個人懶惰,天生的。過得去就算數,我很隨便,我寫稿也是這樣。寫那麼多稿,寫完從來不看第二遍,過得去就算了,有點錯有何所謂?完全不講究的。」